我还记得,青第一次来到咨询室,穿着一件白色棉裙,文艺而清新。
然而她的面容,却有着与同龄人不相称的沉重。
眉头紧锁,时不时沉默,脸色疲倦。
当我提及父母时,只流泪不说话。
当时她读大二。
学习上,总怀疑自己完成不了学业。
人际关系上,与同学疏离、总担心舍友不喜欢她。
整个人逐渐陷入抑郁状态,想休学,但父母不同意,坚决要她回学校。
内外夹击下,她感觉要崩溃了。
无措而迷茫地问我:“我究竟该怎么办?求求你救救我…”
在青最早的记忆中,爸爸的脾气特别暴躁,对妈妈尤甚。
独独对她,永远是一张笑脸。
但爸爸开公司,工作很忙,有时连着几天见不到他。
每晚放晚自习回家,妈妈就会端盘水果给她,语重心长告诉她,要好好学习,独立自强,男人靠不住。
说着说着,一股哀怨之气如潮水般向她涌来,她知道这是妈妈对爸爸的怨恨。
每次听到这些,她都会对妈妈笑,说我会的,但同时又觉得好累好烦。
父母的婚姻是座坟墓。两人呆在一起,就会吵架。
爸爸会扔家里的东西,那哐当的巨响时常让她觉得,心脏都要跳出来了。妈妈带着哭泣的回骂,压得她透不过气来。
她不敢走出房间,不知道怎么办。
是应该帮妈妈,让爸爸别发脾气了?还是帮爸爸说妈妈不好?
她唯一能做的,就是让自己更乖点。
好像她更乖,更听话,父母的心情就会好点,吵架就会少点,这样家里才能太平点。
青在咨询中告诉我,她小时候坐在公交车上,不知要到哪里去。
她在现实中有自己家,但在心里,却没有想去的地方。
唯一能让她宣泄压力,逃出现实的,是画画。是的,她爱画画。
但被妈妈看到后,却说:“现在以学习为主,等你上大学再画。”
终于熬到高考,她成绩不错。填志愿时,爸爸难得在家,告诉她,金融专业比较吃香,未来发展好,让她报考金融。
这次,妈妈出奇地站在爸爸这边。
她很难过,但不知如何反驳,想到未来,她确实也很迷茫,这又加重了她的痛苦。
进入大学,她对金融专业的课程没有什么兴趣,不太想学,考试又想考好,每到考试就心跳加速,整个人非常紧张。
寝室里,同学三三两两一起上课、吃饭、到图书馆、玩,她和她们呆在一起时,也很紧张。
这种紧张,同学也察觉到了,渐渐的也就不太喊她一起。
这又让她觉得她们不喜欢她,紧张变成了惊恐,焦虑堆积成抑郁。
第一次咨询中,青告诉我觉得自己很无能,不想上学了。但父母不同意,她不知怎么办。
我:“能具体说说自己哪些地方无能吗?”
她:“我学习能力不行,也很懒,上课专注力不够,总想躲在寝室睡觉,考试怕是过不了。”
我:“你大一时考试有没过的经历吗?”
她:“我运气好,都过了。”
我:“运气好?能具体谈谈吗?”
她:“每次考前我都非常焦虑,其他同学都上课去了,我早上起不来,不想到教室去,又怕老师批评,勉强到教室去,听课复习总犯困。我也不知道考试怎么就过的。”
我:“白天总想睡觉,那你晚上睡眠怎么样?”
她:“我晚上有时看书,有时刷题,大概两三点睡。”
我:“如果换了是我,晚上学习到两三点,早上起不来,你会觉得我懒吗?”
她:“那…那肯定不会。”
我:“为什么你却觉得自己懒呢?”
她:“我…我也不知道,我觉得我还不够努力,我妈总这么说。”
父母,是孩子一生中最重要的 “镜映对象”。
在自体心理学中,人们把别人对自己的态度,犹如一面镜子能照出自己的形象,并由此而形成自我概念的现象,称之为镜像效应。
父母说的每一句话、做的每一件事,都会被孩子看在眼里,跟着做出相似的反应,形成相应的自我认知。
比如,父母对孩子抱着肯定的态度,那孩子也会拥有自信心;父母对孩子抱着质疑的态度,那孩子做什么事都会显得犹豫不决。
在青的成长中,父母不仅缺失对她的陪伴,妈妈还将生活的不如意投向于她,只关注她的成绩,看不到她的努力。
久而久之,青背着父母对她的认知评价,像背着一座大山生活,总觉得自己做得不够好,自我评价低,遇事容易自责、退缩。
在咨询当中,青压抑了太多对父母的真实感受。
一开始,提到父母的一些做法,她甚至无法用言语表达,要么沉默,要么低头流泪。
这时,我在强调保密原则的基础上,鼓励青勇敢地碰触内心真实的想法,哪怕对方是父母。
后来,她会找我要纸和笔,把对父母的一些想法写出来分享给我。
我当时非常感动,感受到她想打破内心限制的力量,尽管这个力量才刚萌生,但这是燎原之火。
果然,在后续咨询中,青每次都能准时来到咨询室。
随着咨询关系的深入,她开始通过言语来谈论自己和父母的问题,就此展开了一个言语化的过程。
言语化过程,是将内心一些无法被思考、无法被处理的体验,赋予形态。
这些体验和感受原本是混乱的,找不到一个着陆点。
来访者通过将无法连贯的内容,进行言语化表达,并与咨询师一起梳理、剖析,逐渐将体验和感受可视化,心智化的空间才能因此打开,真正地理解、思考自己。
有一次,我问:“你现在怎么看待妈妈的批评呢?”
青低下了头,沉默一会儿后,眼泪顺着脸颊缓缓流下来。
她哽咽着说:
“以前每次听到妈妈这样说,我都很难过,我真的尽力了,但有时结果出来不理想,达不到妈妈的要求。她在家里挺不容易的,我知道她唯一的希望就是我能成绩好,考个好大学。我辜负了她的期待,很对不起她,总觉得是自己不够努力,让她伤心了。”
我:“事实上,你不是不努力,你也不是很差,相反还挺好的,只是因为没有完成父母,尤其是妈妈的期待,感到羞愧,从而牺牲自己的感受和愿望。”
她再次泣不成声。
接下来的咨询当中,我们不断讨论过去父母带给她的一些限制性认知和想法。
让她看到一直以来,父母不断争吵、冷战的家庭氛围中,她才是那个被无辜卷入,承受了本不该承受的痛苦,更需要被好好对待的人。
青心中无比渴望获得爸爸的认同,因为在她心里,爸爸是强大的,有能力的。
但爸爸对待妈妈的方式又如此粗暴糟糕,父母之间长期失和带来的恐惧、冰冷,好像都变成了青自己的问题。
“当爸妈厮打在一起,爸爸打在妈妈身上的拳头,其实都打在了我身上。”青说。
首先,对于孩子来说,ta要长大,必然要一定程度内化自己的母亲,也要一定程度内化自己的父亲。
在父母起冲突时,孩子的感受就是自我分裂、自我攻击。
青无法将恐惧与不安“意识化”“言语化”,只能以压抑的方式进行自我攻击、时常陷入到抑郁焦虑中。
其次,常年处在父母关系不和的家庭,这样的孩子一直被迫照顾父母的情绪,平衡父母的矛盾。
作为一个孩子,却要在精神层面给父母当父母。
长大后,进入人际关系和亲密关系中,ta们就会产生回避和恐惧的情绪。
因为情感越紧密,对ta们来说,不好的体验就会出来。
比如,边界不断被侵犯带来的窒息感、习惯性照顾大人情绪带来的被利用感和剥削感。
所以,青才会在日常的人际互动中,感到困难重重。
她一方面想要和同学集体活动,一方面参与其中又觉得很累。
在与同学,特别是室友互动时,很难表达自己的感受。
即使表达了,如果遭到对方的拒绝,她也无法坚持自己;对令她不舒服的要求,根本拒绝不了。
然而,看到其他同学在一起,自己不能融入时,又体验到被排挤,只想逃离。
这些,都与爸妈要么忽略她的感受,要么把自己的期待或未能处理的情绪扔给她有关。
庆幸的是,青通过在咨询中不断言说的方式,使得压抑于黑暗中的情绪感受,得以被指认、被看见。
这是一种扩大对自我、对世界认知的方式。
她不再固守于“乖女孩”的位置上,而是重新去认识自己,看世界、走四方。
现实中,她开始反思和父母的关系,试着自主安排自己的生活,自己决定自己的事情,对父母的干涉越界行为,勇敢说不。
并在咨询中,明确告诉我:“我想要的不是你教我怎么做,而是你的支持。”
作为一名咨询师,在长期的咨询工作中,我发现——
功能“好”的父母,能够成为一个具有容纳功能的容器。
将孩子不能接受的情绪接纳、转换,再交给孩子,让孩子学会与原本不能忍受的情绪和平相处。
但在青的家庭中,有一种可怕的角色错位关系叫:“大孩子”、“小父母”。
妈妈对爸爸失望放弃,过分地把自己寄托在青身上,爸爸情绪暴躁不稳定。
父母的这些特质,使得青早早就会看父母脸色,讨好父母,时刻照顾父母的情绪,为他们消愁解闷。
甚至,当父母发脾气,冤枉了她时,她也会很快原谅,并温柔地安慰父母。
她看起来比大多数同龄人更乖、更优秀,但她的心底,却藏着不能触碰的软弱,那就是她未曾舒展的自我。
因此,我用四个方法去治愈青这一类的来访——
镜映:用中立、不评判的态度,让来访在心理层面能够看到自己,最终自我重建。
共情:创造调谐的情感体验,增强来访应对负面情绪的能力。
抱持:用全然的精神支持,让来访的注意力能用来关照自己内心发生了什么,安全沉浸在内心的觉察和发展中,不被打扰和扭曲。
咨询联盟的建立:与来访共同构建一段健康的关系,因为关系的问题只能在关系中解决。
就此,将早年缺失的、本应该容纳她的容器,修复完整。
让软弱、困惑、孤单的青,去体验渴望已久的支持、肯定,焕发全新的生命力。
以前,青一直以父母的情绪为主,很难看到自己的情绪,不会安抚鼓励自己,只能戴着“乖女孩”的面具让父母开心。
现在,青终于重新看待和父母的互动模式,在情感上更理智地与他们剥离开来。
这个过程必定充满挣扎。
但在心理咨询这个“容器”里,所有挣扎都有它的力量与使命。
而当你穿过了暴风雨,你就不会是原来的那个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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