对于玲玲来说,当老师是一个改变命运的选择。
她出生在山西农村,上头还有一个哥哥,全靠父母种地才把他俩拉扯成人。玲玲虽是女儿,胜在读书不错,高考考上了公费师范,毕业后被分配进县城做老师。在小地方,拥有稳定编制的老师直接站在了择偶鄙视链的顶端,玲玲也是借着这个身份谋到了一份好姻缘。
有人给玲玲介绍了学校领导家的儿子,父母都是正式工,家里有好几套房产,找对象挑头很大,但对玲玲印象很不错。刚巧交往时赶上了男生过生日,玲玲没大钱,送了盏书做的灯,却让对方觉得她心思单纯,刚从学校出来又进学校,“没被社会污染过”,就这么相中了。
2020年,有网络媒体发布了一份关于“理想女友职业”的调查,4000多份问卷收回来,”教师”以42.6%的得票战胜公务员(27.7%)和医生(18.1%),成为相亲市场上职业榜单的榜首。“稳定”“顾家”“圈子简单”是人们赋予这份职业的滤镜,也恰好符合男性的择偶预期。
中国教育资源并不均衡,特别是县域环境里,受过本科教育的也仍是少数。因此在小地方,人们对成为教师的女性也格外受人尊敬。
任娜在山西祁县的一所村小任教,想要在学校附近租个近些的房子,房东一听是老师,心放宽了一半:“老师好哇,有文化。不像其他‘外路家’,不是自己家尽给你害。”还有一次她进市场买菜,遇到了自己学生在摊贩上帮忙,孩子朝母亲介绍这是班主任,老板娘立马换了张脸,笑盈盈热情招呼,又送菜又抹零。
从功利的角度来看,当老师或许的确是县城女孩的一个好选择。
老师有寒暑假、双休,有更多时间兼顾家庭;老师作为知识分子,能为孩子的发展做长远规划;更进一步,老师是铁饭碗的“公家人”,保障了家庭稳定的经济来源,还能跨越阶层结识上层人士……因此,很多县城女性就算没有就读师范专业,工作多年后也会兜兜转转再把目光投向老师。
来自河南镇平的销售潇潇就是其中一例。她大专毕业,此前在郑州卖房六七年,行情好时一年能挣二三十万,县城老师每月2、3000的工资,在她眼里不值一提。这几年种种因素叠加,公司项目陆续砍掉、烂尾,她也惨遭裁员,扯皮几个月跑了劳动局五六趟,才要回了一万块的赔偿金。回到老家后,她精疲力竭,选择顺父母的意,成为一名代课的临聘教师。
过去这几年,她早已习惯每天东奔西跑,一遍又一遍地邀约带看、讲解沙盘、跟客户讨价还价,有时候遇到开盘,她就直接住在售楼处熬通宵,不分早晚地接听客户电话。如今转行成为老师,生活又迅速跳转到另一个极端,每天按点上下班,回家就能吃上热饭,有双休日,生活有了盼头。
再加上河南是教育大省,教师有着普遍的认可度。潇潇从销售变成老师,不仅是职业身份的转变,社会地位上也提高不少。
一次她陪好姐妹去相亲机构报名,人家也顺便问了下她的情况,得知潇潇是老师,对方立马拉着她要登记,说这边不少“优质男”,国企、公务员、做生意的都能匹配。潇潇解释自己没编制,人家也应和着,“没关系,那也受过教育,文化人。”
2020年《教育家》杂志公布了一份调研报告,7万多名90后教师交出了自己的答卷。他们成为老师的理由,排在前三的分别是“工作稳定”“假期多、时间长”和“有成就感”,并有八成老师感受到了家人对自己职业的认可。
但值得关注的是,也有7.84%的人承认,自己是“被迫选择”成为老师的。
这里面有多少人来自基层、多少人是女性,我们不得而知,但在县域之下,读师范是很多女孩能把握的为数不多的机会,玲玲更是其中典型。
玲玲读书时,家里一共四口人,一年收入只有几万元,全靠父母种玉米而来。哥哥初中毕业后跟人打工,后来误入了传销窝点,榨干了两老微薄的积蓄。只有玲玲还算争气,一路念到了高中,成绩拔尖,但家里已供不起她读大学了。
“公费师范”是玲玲唯一的出路。这项政策可以为她免去读书期间的学费、住宿费,但毕业后必须回到老家的指定中小学任教六年,若是个人意愿违约,需要一次性退还所学费并赔付相应比例的违约金。当然,她也无力违约。接近10万的违约金对玲玲和她的家庭来说是笔不小的数目,18岁的她就这样利落地为自己安排好了后半生。
同样是公费师范生,男生小永选择了违约。和玲玲家条件相似,小永来自中部二线城市的城乡结合部,父母务农,家里有个哥哥,出生时缺氧导致脑瘫,家里积蓄基本都在求医问药中被消殆尽,再无力供他读书。为了上大学,他选择了最苦的方式——练体育。2014年,小永凭借长跑特长成功考入华东师范大学,来到了大城市上海。
上海让他着实开了眼界。小永喜欢跑步,一年有20多场马拉松等着;又听闻师兄师姐留在上海私立学校一年能开十几万……种种诱惑让他不愿再回老家。几万的赔偿金付不起,他休学入伍,去当了两年义务兵,服役津贴领了20万,附赠一个上海户口,不用再回老家了。
这两年,“公费师范生违约”的讨论屡屡冲上热搜,他们放弃做老师的理由,大多是因为毕业后分配的学校偏远、贫困,待遇不够理想。但“有编有岗”“一毕业就有碗”的待遇,还是吸引了不少家境普通的学子,更何况对女孩子家来说,“回生源地任教”也意味着,离父母更近。
敏瑶来自晋北农村,初中毕业后进了本地的中专,学幼师,三年下来再读两年凑个大专,连实习都是在家附近的幼儿园。
她是从小被父母抱养的,来到这个家时,爹妈都已经五十多了,上面还有两个哥哥,年龄都大她二十多岁。老两口也是因为年纪大了,儿子又都不在身边,想抱个贴己的孩子老来陪伴。她爸还在酒桌上信誓旦旦和朋友打包票:不信你看,将来躺在床上照应你的绝对是你闺女。
敏瑶晓得自己在这个家的作用很明确,吃穿不愁,不能远走。她的父亲从小就对她百依百顺,幼儿园送市里读,小学送私立校读,吃穿用度都是城里标准,但在大的人生选择上,由不得她自己做主。2021年,学校有专升硕出国留学的机会,两年才不到二十万,家里能拿的出来,但她爸知道了,一改之前千宠万宠,压根没同意。
后来她爸和邻居闲聊,才道出真心:眼看着女儿20出头了,说不定没几年就要成家,有这个钱念书不如留做嫁妆。读书跑国外一来怕出事不放心,二来万一不回来、找上外地对象,他们两口子可就没人可依了。“妮子家,跟跟前教书就不赖。”
当老师,或许是小城女孩们命中注定的单项选择。
进入学校后,玲玲短暂的幸福过几天。
新学期开学前,有人托亲戚来问玲玲,想把双胞胎儿子分到一个班好照应。玲玲只是答应去问问,没想到教务处同事念她是校领导的儿媳妇,顺手办成了。亲戚微信转了500块做感谢,玲玲没收,却领悟到在县城的人情江湖里,老师不光不用担心失业的风险,还能掌握很多隐形红利。
但是工作了不到一年,她就深刻意识到,自己除了编制一无所有。副科老师,每个月工资固定到小数点后两位;日复一日,需要讲的东西都得重复三遍;最重要的,小城年轻人实在太少,活着久了能看到自己的将来。
她曾去市里听过一位特级教师的公开课。那老师白发苍苍,上课什么也不带,就一支马克笔。讲课时说到自己二十年前就讲过这道经典例题。时间一下子凝固了,二十年那么具体地展现在眼前,老师还是老师,题还是题。玲玲仿佛看到了自己,她下定决心想做点改变。她考了个母校的在职研究生,以期将来评职称能多助力一把。
可惜玲玲读研到最后一年时,一岁多的女儿生病了,高烧不退引发昏迷,全家人都陪着孩子去了省儿童医院。原本她当时正在进行论文的收尾工作,但想都没想就放弃了,为了赶去照顾孩子,连延毕休学都没有申请,退学了。成为母亲后,她觉得再没有什么比得过女儿健康重要。
和玲玲的选择相反,潇潇跳槽成为临聘老师,才教了一个学期就决定离职了。人家都说销售苦,潇潇觉得当老师比销售苦太多了。以前她接待客户,对方脾气再怎么暴躁,交易成了自己还是能赚到钱;现在遇到说不通话的家长,老师能做的只有内耗自己。
“每天忙忙忙,但是忙不到点子上。”回想起来,她最开心的日子就是拿到教师资格证到上班前的这一段时间。那时她还没当过老师,对未来还抱有幻想。
如今来了半年多,她觉得自己毫无长进,自我认同极低,而且县城里等级森严的凝视令她难以适应。工作没多久学校老师问她个人情况,准备给她介绍对象,说是本地某局长家的孩子,条件各方面配她没问题,她满怀期待见了一面,二婚;还有一次相亲男方对她各方面满意,问到她的年龄,90年出生,对方再也没出现过。
和生活反复交手,潇潇终于确认了自己就是县城的底层,哪怕成为老师,这个处境也从来都没变过。
和潇潇同为“合同工”的任娜,还在渴求编制内一成不变的稳定。在村小当临聘教师的五年,她每年都在考编,每次总以各种各样的原因与编失之交臂。心力跟不上是主要因素,学校事儿多人少,留给她自己的个人时间严重不足。
任娜所在的学校属于附近几个村的中心校,学生200多,老师只有十几名。而且相比编内老师,临聘教师的教学压力更大。任娜所属的县教育局换了领导,如今强调教学质量,五六年级也要参加全县统考,电脑阅卷,给孩子排名的同时也给老师划了等级。学校把压力传导到临聘教师上,带不出成绩来就得走人。
几年前和任娜一同上岗的好姐妹就是这样被辞退了,目睹这一切的任娜也感受到了威胁。而且待遇上说是同工同酬,执行下来,没绩效、没公积金、单位还有鄙视链,这都是临聘教师共同面对的凝视。
即便不一定能拿到教师编,2023年上半年,报考教师资格证的人还是高达427.3万人。成为老师,或许仍然是不少女孩子人生托底的选择。
敏瑶今年6月马上要毕业了,刚从同小区的幼儿园实习回来,她很喜欢小孩子。她爸已经和园长打过招呼,等她拿到幼师证就能上岗了。对未来她充满期待,就像当初的潇潇一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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