翻墙过来的情人。

朱老板发现他心爱的女儿眼神有点儿不一样。

尤其是清晨碰到他的时候，眼神不像以前那样亲切，却带了一点点怯意，好像随时准备接受他的责骂。过后眼神里又带了一丝丝窃喜，好像躲过责骂是因为她的机智，而不是因为父亲的宠爱。

朱老板疑虑重重，跟夫人说了这件事。

夫人说，女儿到了开窍的年纪，怕是心上有了喜欢的人。

朱老板觉得不对。

有了喜欢的人，有什么好怕的？

怕的是……

朱老板不敢往下想。

朱老板家隔壁，是一家药铺。药铺里有个跟他女儿年纪相仿的少年。

少年来朱老板家送过一次药，与朱老板的女儿碰过一次面。

碰面的时候，朱老板刚好看到。

朱老板看到女儿红了脸，慌忙掩面逃离。少年失了神，愣在原地。

当天夜里，一个道士登门拜访。

道士手里拿着一只碗，碗里装了生糯米。

朱老板问，什么事？

道士说，隔壁药铺的学徒丢了魂儿，发高烧说胡话，药铺的师傅叫了他来。他掐指一算，却没算明白，翻了黄历，却不知所以。不知道是自己学艺不精，还是学徒事出有因，算来翻去，他不知道这个学徒的魂儿丢在了哪里，于是趁着夜色将学徒白天走过的地方重走一遍，用最笨的方法要将学徒的魂儿叫回去。

朱老板便让道士进了门，又交代下人带着道士，在少年白天走过的地方走了一遍。

道士拈起生糯米往外撒一些，又摇了摇铃铛。

朱老板的女儿听到铃铛声，打开门，将脑袋从门缝里伸了出来，往道士这边看。

没想到道士见了朱老板女儿的头，吓得将碗里的生糯米抖掉了一大半。

“哎呦我的乖乖！吓掉我的魂儿了！”道士摸着心口说道。

朱老板诧异道：“你可是道士！怎么会怕？”

道士说：“我不怕鬼，我怕人。”

道士走后，朱老板左思右想，越想越担心。

朱老板先回了自己的屋，等夫人睡着了，又起了床，偷偷来到女儿的厢房外，躲在花坛后面的阴影里。

等了一会儿，果不其然，他听到紧挨厢房的院墙外面有窸窸窣窣的声音，仿佛有只老鼠爬到了院墙上。

接着，他看到少年的脑袋出现在了院墙上。

这都在朱老板的意料之中。

少年往院墙里看了看，见没有人，便骑在了院墙上，然后一个翻身，进了院墙内。

少年脚步轻盈地来到朱老板女儿的厢房门外，轻轻敲了敲门。

门开了。

他女儿早在门后等着了。

少年与他女儿拥在一起。

朱老板火冒三丈，正要从花坛后面冲出去，却被身后一个声音喝住了。

“别去！”

朱老板听出这是夫人的声音。

朱老板转过头来。

夫人道：“现在去了，闹得不可开交。明天全城的人都知道了。你女儿以后如何见人？如何嫁人？”

朱老板顿时冷静了下来。

夫人将朱老板拽回自己屋。

“睡觉吧。明天再说。”夫人说道。

朱老板拳头紧握：“那小子现在正在放肆！你叫我如何睡得下？”

“明天去药铺，叫他师父给他点儿颜色看看！”夫人说。

第二天，朱老板去了隔壁药铺，将少年的老师父拉到一旁，将昨夜看到的情形说了出来，要老师父好好约束学徒。

没想到老师父却说：“你好意思说我徒儿？是你女儿越了院墙，进了我药铺，魅惑了我徒儿！我本想去找你说一说，可是朱老板你平日里忙得很，看门的下人不让我进去打扰你。你该好好约束你闺女才是！”

朱老板以为老师父护犊子，要推卸责任。

“明明昨晚我亲眼看到你徒弟翻墙入院。你怎么反咬一口？再说了，我女儿身体孱弱，怎么能翻过院墙？”

老师父道：“我告诉你，这事情发生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，夜夜如此。你要是不信我，今晚到我这里来，看看到底是谁翻过院墙，是谁诱惑了谁。”

朱老板知道空口无凭，说什么都没有用，只好答应今晚过来看个究竟。

这天晚上，朱老板躲在老师父的房间里，与老师父一起趴在窗边往院墙处看。

院墙上悬着一轮明月。

明月如同一只冷眼，静静地看着喧嚣褪去的世间。在它的凝视下，世间万物都在地上落下了影子，仿佛褪下的壳儿，又如掉落的魂儿。

到了与昨晚差不多的时辰，朱老板的院墙里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。

此时他还没有看到少年从药铺里出去。

他心想，不妙！

果不其然，院墙上出现了一个脑袋。

那是他心爱的女儿。

接着，他看到心爱的女儿从高高的如悬崖一般的院墙上一跃而下。

朱老板不禁湿了眼眶，为女儿心疼，也为女儿飞蛾扑火的勇敢和决绝。

爱的力量简直让人无法想象。

月亮早已司空见惯，依然冷清寂静。

落地的女儿如蝴蝶一般轻盈，又如猫一般敏捷，迅速奔向学徒的房间。

学徒的房门是虚掩的，如一只饥饿的野兽微张的嘴，如一个阴谋。

里面一片漆黑，什么都看不到。

不需要敲门，朱老板的女儿就从门缝里钻了进去。

“你看！”老师父激动地说道。

朱老板恨不能立刻冲进少年的房间，将女儿从黑暗得如深渊的房间里拉回来。

他想起夫人昨晚说的话，咬牙切齿地忍了下来。

朱老板愤愤地从药铺离开，回到了家里。

夫人已经等着他了。

“咱女儿是不是……”

不等朱老板的话说完，夫人就说道：“是的。那个小犊子又来了。”

朱老板眉头一皱。

“他过来了？”

夫人看了一眼女儿的房间，说道：“是。刚刚翻墙过来的。”

朱老板倒吸一口气。

“不对。不对！我刚才明明看到女儿进了药铺。”

夫人疑惑道：“不是吧？我看到女儿打开门，迎了那小犊子进去。”

朱老板一跺脚，寻了一根木棍，风一样冲进了女儿的厢房。

少年见了朱老板，不等朱老板下手，吓得一哆嗦，化作了一只狐狸，从朱老板脚底下穿了过去，跳过门槛逃了出去。

女儿见了少年的真实模样，吓得抱着被子大喊大叫。

朱老板追了出去。

狐狸已经跃到了院墙之上。

朱老板搬来梯子，爬到了院墙上。

狐狸已经不知踪影。

骑在院墙上的朱老板正茫然，忽然听到药铺那边老师父大喊：“看我不打死你！你竟敢化作少女模样来魅惑我徒儿！吸我徒儿的精气炼形！”

朱老板居高临下，清清楚楚看到老师父举着裁药的刀追赶另一只狐狸。

少年衣衫不整地跟在老师父身后，不知道是追赶狐狸，还是阻拦师父。

朱老板终于明白了。原来女儿和少年都被狐狸所媚，两人从来没有翻过院墙，却被两只翻过院墙的狐狸分别化作他们的模样，诱惑了对方。

后来老师父带着学徒离开了这里。

朱老板的女儿也开始挑选媒婆们送来的名帖和写了八字的庚帖。

朱老板问女儿有没有满意的。

女儿摇头。

朱老板叹了口气，从院墙边经过的时候，不禁抬起头，看了看院墙上方。

上面是空荡荡的天，飘着几朵白花花的云。

——改编自《阅微草堂笔记》狐媚男女篇