听胡厚庵先生说,以前有个书生腰间别着一个葫芦,葫芦只有两寸那么长,葫芦里藏着一个狐女。
这个葫芦便是狐女送给书生的。
书生想要和狐女见面的时候,只要拔掉葫芦口的楔子,狐女便从葫芦里出来,与书生对坐饮酒谈诗,晚上则同床共寝。
只要见了有别人来,或者书生要出门去,狐女就钻入葫芦里,书生将楔子重新塞上。
书生与狐女如此相处了一年多,书生的学识与日俱增,很快得到了学管的赏识,只等通过童生试,获得秀才身份了。
很多官家看到书生的才学,料想书生迟早要进入朝堂,节节高升,都迫不及待想要将自己家待字闺中的大小姐许配给他。
书生一一拒绝。
狐女得知此事,劝书生说:“俗话说,道不同,不相为谋。你在人道,我在畜生道,即使修得人身,那也是百年之后了,终究人狐殊途。如果遇到如意的,你就答应下来为好。”
书生一笑了之。
狐女见他不搭言,也就不多说了。
一天,书生上街去买笔墨。
街上人潮汹涌。
书生买了笔墨,正要付钱,往腰间一摸,葫芦居然不见了!
系着葫芦的五彩绳断得整整齐齐。
原来是偷儿趁着人多的时候剪断了五彩绳,偷走了他的葫芦!
书生如溺水一般在人潮里扑腾呼喊,可是偷儿如潜水了一般不见踪迹。
书生放声痛哭,可是于事无补了。
就这样,葫芦不见了,狐女也消失了。
书生在被偷的那条街上走了无数个来来回回,希望碰到心软的偷儿,或者捡到遗失的葫芦。不过他所做的一切都如刻舟求剑。
书生沉浸在痛苦之中,无法全心阅读四书五经,自然在童生试中名落孙山。
之前看好他的官家们心有余悸地长吁一口气,差点儿就让自己家的大小姐嫁错了郎君!
当初被拒的大小姐也哑然失笑。
可是书生全然不在乎官家和大小姐们的嘲笑揶揄。他常常行走在遗失葫芦的那条街道上,徒劳地寻找和等待。
如此两三年后的一个傍晚,太阳已经落了山,余晖将整个世界染上了金黄。世上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人,好的坏的善的恶的人,都被涂上了金身,好像全都悟了道,成了佛。
经书中描绘的最好的世界,竟然在这短暂的时间里降临。
可是很多人并没有发觉其中的奇妙。
书生也没有。
书生还沉浸在两三年前的痛苦之中。
这种遗失的痛苦,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失或者减退半分半毫,反倒如春风掠过的堤岸上的草一般,生生灭灭,消消长长。
这时候街上的人已经很少了。
书生低着头,弓着腰,在地上搜寻二寸葫芦的影子。
有时候,他睡着了,在梦里的街道上寻找。
他分不清自己是在梦里的街道上,还是在现实的街道上。
但是一旦看到一个两寸来长的小葫芦落在街边的时候,他就知道了,自己是在梦里。
他知道葫芦是不可能回来的。
他反复来这条街寻找,并不是认为可以找回来,而是不甘心。
梦里的他抱住葫芦,像刚刚丢失了心爱之物的小孩子一样哭泣。他希望梦里的东西不全是没有根据的。他希望梦境多多少少跟现实有一些说不清的联系。他希望自己梦中醒来的时候,能将梦里的葫芦一起带到醒来的世界。
书生从街头走到了街尾,眼睛看花了,腰含酸了,脚走乏了,脑子也昏昏沉沉了,还是没有找到二寸葫芦。
这是他意料之中的。
要是找到了,那肯定是从这条街走到了梦里。
他抬头看了看远处仅剩一点点的落日,远山像波浪一样起伏,落日就这样陷了进去。
“哎。”他叹了一口气。
这时,他听到有人唤他的名字。
仔细一听,呼唤声竟然如此熟悉!
那是狐女的声音!
他迟疑了许久,没有回应。
“不会是在梦里吧?可我刚刚还在街上走,怎么这么快就到梦里了?”他喃喃自语道。
他抬起手来,放到嘴里狠狠咬了一口。
疼!
梦里咬自己是不会疼的。
书生一惊,慌忙环顾四周。
声音是从一个昏暗的角落里传来的。那里长了一丛灌木。灌木里面阴翳昏暗,什么东西藏在里面都不能轻易被发觉。
书生急忙走了过去,刚伸出手,就被灌木丛里的刺扎了一下。
被扎的指尖既痛又胀,仿佛要长出一颗牙齿来。
灌木丛里传来狐女的声音:“妾身已经变了形状,没有面目与你再相见。”
“你为什么要躲在这里?不管你是何面目,我都想和你见面。”书生哭泣道。
狐女也哭了起来,说道:“我们狐狸,和其他修炼的动物一样,是要通过采补来炼形的。几年前,不知道从哪里来了一个道士,到处搜索我们这样采补炼形的精怪,不是为了斩妖除魔,而是为了供他自己采补。只要被他捉到,他就会念咒。听了他的咒语,我们就僵硬如木偶,只能任其摆布,听其所为。如果是道行较深的,他吸不了精气,没有办法给自己采补,他就把我们像蒸肉一样蒸熟了,像用膳一样把我们的血肉吃掉。血肉被吃,精气也就被他吸收了。”
书生一听,倒像是普通人嘴馋了吃肉一样。
狐女接着说道:“我躲在葫芦里,挂在你的腰间,就是为了避免被他捉到,也通过你采补一些精气。没想到我还是被他找到了。我害怕被他放到蒸笼里蒸,也害怕放到汤锅里煮,于是主动献出了几百年才练成的内丹,这才被他放过,幸留残喘。可是失去了内丹之后,我又恢复了兽形,要像回到原来的境界,又需要两三百年的采补,对你来说,这简直是天荒地老。我知道我们已经后会无期,因为感念你对我的旧恩,所以来到这里,与你诀别。希望你努力自爱,勿复相思。”
书生愤懑道:“我还以为是偷儿偷走了葫芦和你,没想到竟然是这样!他身为修道之人,竟然做出这样不端的行为!你和我一起去神庙里告他!”
狐女叹道:“告他的多了去了!可是庙里的人说,天下万物,悖入悖出,用不正当手段得来的,也会被别人用不正当手段拿去,自作自受。杀人者,人杀之,此乃相酬之道。所以神明也置之不理。百计巧取,适以自戕。”
书生语噎。
狐女又道:“自今往后,我专心吐纳,不再使用采补炼形的术法了。”
话说到这里,灌木丛里没有了声音。
书生不顾刺扎,一头钻了进去。
里面光影斑驳,一无所有。
数年后,已是秀才身份的书生听人说起一件怪事——前不久有一道雷居然击中了一个修行多年修为高深的道士。
书生从浩繁的书卷中抬起头来,说道:“螳螂捕蝉,黄雀在后,挟弹者又在其后。此之谓矣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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