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魂。_高小省

在我老家，大概是四十多年前，一个在县城粮食局上班的人回到生他养他的村子里，到处打听他父亲的墓地在哪里。

为什么这个时候他才寻找父亲的墓地呢？这是有原因的。

他在家里排行老五，上面有三个姐姐，一个大哥。大哥在洞庭湖游泳的时候感染了血吸虫病，在那个时候是不治之症，二十多岁就不在了。

因此，他集全家宠爱于一身。

不过他从小就没有获得父爱。

他的父亲在日本兵驻扎在这里的时候就牺牲了。他的父亲是游击队的，平时就见不到人，所以牺牲之后，他的母亲也不知道尸骨在哪里。

母亲为了保护孩子们，也为了不让公公婆婆伤心，只能隐瞒这件事，告诉他和三个姐姐，他们的父亲被抓了壮丁，杳无音信。

后来解放了，他们问父亲什么时候回来。母亲又说，他们的父亲跟着部队去了台湾。

再后来，公公婆婆去世，母亲才告诉他，父亲早已牺牲，草草埋葬，只知道就在附近几座山上，但是不知道具体位置。那时候她也不敢出门去找，怕连累家里的孩子，只能偷偷抹泪。

这个时候，老五已经长大成人，大学毕业后进了粮食局工作。

由于工作繁忙，他顾不上寻找父亲的墓地。

几年之后，老五当上了主任，一是有了闲时间，二是别人都风风光光回家祭祖的时候，他却连父亲的坟地都找不到，总觉得不妥，于是开始花心思寻找。

可是这时候离他父亲去世已经过去了好多年。只要是被人遗忘的坟，都像是涌起的波浪一样渐渐平息下去，又被齐膝盖的草丛淹没。

母亲的记忆力也大不如以前，许多细节已经忘了，只记得应该是在一棵树下面。

老五只要得了空，就在周边几座山上穿来走去，像寻找茅枞菌子一样寻找可能埋葬了父亲的地方。

他也问了许多以前见过他父亲的人。

可是他的父亲就像曾经在这片树林里栖息过的候鸟一样，有人见过他的样子，有人听过他的声音，但是没人知道他现在去了哪里。

老五不甘心，就这样用脚丈量了好几遍周围的山，问了好多山下的人，不过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。

两三年后的一个夏天，老五在小时候居住的房间里睡觉，睡在一张老竹床上，刚睡着就做了一个梦。

他梦见自己在山林里寻找父亲。梦里的自己好像是小时候，又像是现在；好像是追寻父亲的身影，又像是寻找父亲的墓地。

梦里他看到一个影子在前面出现又消失，鬼魂一样。

他既惊又喜，喊了一声：“爸！”

一喊出口，他就泪流满面。

父爱是他一直以来最为渴望的，哪怕是自己已经小有成就，已经有了自己的儿女。

虽然不曾见过父亲，但是他莫名感觉到那就是父亲的身影。

曾经和他父亲做过队友的老人说，对于日本兵来说，他的父亲在山林里就如鬼魂，如狐狸，让敌人恐惧，让敌人捉摸不透。

日本兵杀害他父亲之后，宰了一头猪，在山顶上的小炮楼里庆祝了三天。

在梦里，他循着那个影子追了过去。他感觉到背后冰凉，仿佛将老竹床背在身上。

走到影子刚才出现的地方后，他看到了一棵歪脖子树。

歪脖子树下站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，仙风道骨，衣袂飘飘。

白发老人告诉他：“你父亲就在这里。”

话音刚落，他就醒了过来。

第二天，他循着梦里老人的指点，很快找到了那棵歪脖子树。树的形状跟梦里几乎没有区别。

树下一大片荒草。

荒草里面有一块泥土稍稍拱起，仿佛下面有即将破土而出的春笋。

老五欣喜不已，立即返回家里，取了镰刀、铁锹和锄头来，割了荒草，在上面培土，堆成正常坟地该有的样子。

从那之后，每年清明和正月初一，他就去那个地方祭拜。

说来奇怪，自从有了这个坟地，他的官途一路畅通，从主任做到股长，又从股长做到了主要领导。

他的身体也变得更为健壮。以前脸色苍白，现在红光满面。以前声音嘶哑，现在声如洪钟。

后来，儿女又有了儿女，他年年带着一大家子去那里祭拜，要子孙磕头。

子孙要给这里立碑。

老五摇头说：“能找到已经是千幸万幸，我已经觉得完满，就不要立碑了。”

老五退休后，依然年年带着后辈们去祭拜。

后来一条高速从那片山林之中穿过，以前上山的路被截断了。再去那个地方，要在齐腰的杂草和刺丛之中趟过去。坟地也紧挨高速路，如在悬崖边，车如奔腾的虎狼一样从旁呼啸而过。要不是有铁栏护网，人都不敢在那里站立。

年迈的老五依然带着一大家子去祭拜。走到那里的时候，衣服要挂坏好几个地方，手上脸上多多少少要出现几道被刺划伤的血痕。

子女劝他：“您也年纪大了，有这片心就行。路这么难走，以后就不要来了吧。他能理解您的。”

老五说：“你们搞错了。不是父亲需要我，是我需要他嘞。”

又过了几年，老五去山上捡柴火，不小心失足落水，半天之后才被发现。

老五的儿女都各有成就，老五的告别自然办得风风光光。

前来追悼的人里面有个年纪九十八的老猎人。

老猎人听到身边有人说起老五寻父的往事，不禁拍大腿道：“哎哟喂！”

人们问老猎人为什么发此感慨。

老猎人说：“好几十年前，我在现在是高速路的地方看到了一只黄鼠狼。那黄鼠狼在一棵歪脖子树上像人一样站着，对着天上的月亮作揖行礼。我常听人说黄鼠狼拜月，这是头一回见。那时候我年轻啊，不信邪，抬起铳枪来了一下，把它打了下来。”

“我提着黄鼠狼回去，被我父亲臭骂了一通。我父亲也是猎人，他说拜了月的黄鼠狼有了神通，不能打，更不能吃。我不信，但怕我父亲。我问父亲，打都打了。现在怎么办？父亲说，千万不要跟人说起这件事情。然后不知道他从哪里找出来一只精美的盒子，要我把黄鼠狼装在盒子里，找个地方埋了。想来想去，我回到歪脖子树那里，草草将它埋了。”

老猎人平时说话不太靠谱，喜欢吹牛。

铳枪被收缴之前，他曾说周围山上出现过老虎，说小炮楼没修之前，那里出现过一只金色的鸡，说他深夜在山上被一个女人引诱，女人说她是狐狸，但是他知道女人是兔子。

他曾说，很多精怪喜欢说自己是狐狸变的。之所以这样说，是因为人们更愿意相信这种说法。

可是他的鼻子是狗鼻子，能嗅出兔子的味道。

为了兔子的自尊心，他不但没有戳破谎言，还从了她。

“没过多久，我的铳枪被收缴了。我不是一个合格的猎人。”老猎人说。

实际上收缴民间猎枪是那时候地方统一的政策。

谁也没有把老猎人的话当真。

老五去世后又过了两年，高速路要在两边拓宽，做一些供人通过的天桥和通道。

施工队挖掉那棵歪脖子树的时候，发现树底下埋了一个精美的鎏金盒子。这应该是装了特别贵重的物品的盒子。

盒子上有锁，但没有找到钥匙。

砸开锁，打开盒子。